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87章 · ?

關燈
謝妧分明覺得自己從未在等他, 可是看到他當真出現在這漫天而落的雪之中的時候,手中的書頁被風雪一連吹動了數頁,連帶著她的心間, 也驟然像是墜入了這其間的奔湧殆盡的風雪一般。

北風呼嘯而過的尾音纏繞在耳際, 在闃寂的空間之中猶如大夢一場。

景佑陵並未撐傘,就這麽站在門外, 雪飄過燈光的時候, 就會變得格外明顯,他的發梢沾滿了飄落的雪,好像是無數次本來出現在她的夢中,卻又被她遺忘在當年的場景。

少年驚才絕艷,乘馬驚掠而來,就這麽點燃了她眼中搖搖欲墜的風雪。

而現在的景佑陵卻遠不如當年那般趁年少意氣,而是只身站在雪中,清瘦的身形孤單伶仃地站在這昏黃的燈光之下,被拖長的影子像極身下逶迤而起的潑墨, 沒入了光外大片大片的昏暗之中。

他的眼瞳在這樣的昏暗之下, 根本看不出來一點兒淺淡的顏色, 而是翻湧著的, 猶如現在漆黑的天色一樣的深沈。

謝妧用手指壓住亂翻的書頁,垂下眼去。

剪翠雖然不知道謝妧和景佑陵到底是起了什麽樣的嫌隙,但是看到現在的景佑陵到底是身處這樣的風雪之中, 還是略微側身問謝妧道:“……殿下?”

謝妧並未做聲, 默了片刻才擡眼朝著剪翠道:“你先下去吧。”

剪翠聞言應聲,看到站在門外被風雪沾滿身的景佑陵, 略微怔了片刻,終究還是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了。

她向來熟知謝妧心性, 殿下雖然看著性子並不是能容人的模樣,但是實則最容易心軟,景大將軍這樣,殿下也沒有退讓的意思,想來是當真碰到了殿下的底線。

雖然剪翠覺得景佑陵不會是那種會出去尋歡作樂,又或者是做出什麽天理不容的事情來的人,但是比起外人,她定然是更為相信她一同長大的謝妧。

剪翠走後,並未將門闔上,所以北風不斷地灌進室內,不過還沒碰到謝妧就偃旗息鼓,謝東流所賜的銀絲炭畢竟是貢品,哪怕現在房門大開,這樣的風雪也侵擾不到坐在屋中的謝妧身上。

她端坐在小幾上,這樣背脊挺直的時候,又會讓她想到當年她端坐在昭陽殿中的時候,頭頂上的夜明珠照得婚服上的金線熠熠生輝。

說來可笑,當年他分明那般不喜自己,可是在謝策賜婚的旨意下來以後,他居然還是裝模作樣地找來老匠人為自己量體打造手鐲,而他站在一旁,垂著眼睛看著自己。

恍然之間也會給她一種錯覺,他當時,或許也是舍不得的。

謝妧擡眼看向站在門外的景佑陵,“這麽多日過去了,你有什麽想解釋的嗎?”

景佑陵擡眼看她,聲音甚至被北風吹得支離破碎,他緩緩地搖了搖頭,“……抱歉,殿下。”

謝妧自然也知道他拿不出什麽解釋,他前世提劍而來是真,知道這一切還將自己耍得團團轉是真,騙她動情也是真,哪裏拿得出來什麽解釋。

謝妧略微自嘲地笑了一下,像是覺得自己多此一舉一般,然後起身將之前擱置在桌上的和離書拿起,緩步走到房門處。

她靠近房門一寸,能感受到風雪就大上一分。

景佑陵也在這個時候擡步上前,擋住外面猛地灌進來的風雪,呼嘯而過的風灌滿了他的大氅,擋在了謝妧的身前,謝妧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才發現,今日的冷,遠勝於之前數日。

好像是滲入骨髓一般的冷意,順著骨頭縫鉆進去,侵入肌理的方寸之地。

但是現在景佑陵站在風口之處,擋住了奔湧而來的冷意,謝妧腳下步伐微頓,然後將手中的和離書遞給他。

世人常說這位少年將軍最為無情,可是現在,無情的人分明應當是謝妧。

她手指白皙,指節纖細,染了丹蔻的指尖精致,信箋上面的和離書三字也是她本人所寫,並未假手於人,景佑陵和她也算是同窗數月,怎麽可能認不出來她的字跡。

景佑陵看著她的手,倏地笑了一下,他笑起來的時候,仿佛是這凜冬的雪都可消融一般,他其實從前當真很少笑,在謝妧的記憶之中,幾乎是屈指可數,可是在這世他們成親以後,她又覺得他好似也並未那麽冷淡。

可是他現在的笑,卻又好像是釋然。

朔風之外鼓動的希言,是他從未向任何人提起的過往。

謝妧問道:“景大將軍到底是在什麽時候知道前世的事情的?”

景佑陵片刻沈默以後,“……在聖上賜婚前,那日端王殿下懷中抱著耳雪時。”

原來他也知道得這般早,怪不得那時景佑陵垂眼在耳雪身上停頓了片刻。

一時沈默以後。

謝妧看著他,再次開口道:“景佑陵,記得要活著回來。”

朔方衛已經在城門外等候,他即將要前往朔北進行一場苦戰。

雖然他們都知曉後來的結局,但是現在朝中事務尚且變了那麽多,戰場上更是瞬息萬變,北戎一戰從來都不是輕而易舉的,更是忌諱輕敵大意。

無論如何,他都得活著回來。

“如若我活著回來,”景佑陵看著她,頓了一下,“殿下會等我嗎?”

——好像只是無端的奢望。

謝妧沈默,甚至連雪飄落的聲音都顯得大了幾分,她的眼神不見任何松動,只將手中的信箋遞給他。

景佑陵呼吸一滯,輕聲道:“……我明白了。”

他擡手將她手中拿著的和離書收下,另一只手擡起似乎是想撥去謝妧臉旁沾到的雪,卻又在半途之中停了下來,而與此同時,謝妧也是看到他好似伸出來的手,然後後退一步。

但是順著自己身體避讓開的這個光亮,謝妧也看清了他手腕上的那顆小痣,還有他極為瘦削和幹凈的指節上面,不知為何細細密密劃滿了血痕。

好似是被刻刀所傷,又或者是被極為細小的尖刃劃到。好像就是前不久所傷,有些上面甚至還是新生的疤痕。

在他原本生的極為漂亮的指節上,就顯得格外的明顯。

景佑陵註意到謝妧的視線,手指蜷縮了一下收回,重新隱沒在黑暗之中。

謝妧想不通他還會被人所傷,倏然擡眼的瞬間和他對視,看到他那雙倒映著燈火的眼睛,也不知道這人到底是如何生得這副模樣,分明是這樣冷淡的人,這麽垂著眼睛看著人的時候,卻又陡然會給人生出一種深情的錯覺。

景佑陵看著她,“和離書我已經拿到,外面雪大,殿下……早些進去吧。”

今夜以後,他仍然會是刀槍不入,沒有軟肋的大將軍,在朔北的風雪之中勢如破竹,甚至會因為這一仗成為留名青史的驃騎大將軍,這須臾數月之間的光景只會成為他征戰之下,毫不起眼的一筆。

大概就是諸如‘少將景佑陵,弱冠時有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之功,受封為驃騎大將軍。發妻妧,顯帝長女,與陵成親數月,勞燕分飛,分釵破鏡’之類的官話。

又或許,在日後他仍然會有新的妻子,與他琴瑟和鳴,舉案齊眉,在後來的史書之中會記載他們之間的情意,是會被後人津津樂道的,少年將軍唯一的偏心。

他其實什麽時候都可以做得極好,他謊騙自己的時候,尚且可以是這樣深情模樣,若是當真讓他遇到真正情動的,恐怕會能稱得上是情深不壽。

景佑陵今年不過才將將弱冠,況且日後又是那樣的盛名在外,隴鄴上下心悅他的貴女又那麽多,怎麽可能再無其他婚事。

世間因緣際會,往後大概是真的山水不相逢,一別兩寬了。

而她只會是稗官野史之中,被人笑稱為的白玉沾塵,又或者是正史之中,被一帶而過的發妻妧。

謝妧在寫下那封和離書的時候,其實這些早就已經想得分明,可是現在景佑陵站在自己面前的時候,她還是想到了那些被她作廢的信箋上面,好似也沾到了,倏然滑落的淚。

沾到新墨上面,就是洇開的,大片的墨漬。

景佑陵伸出手擋在她的頭上,大概是剛剛擋住一片飄落的雪。

他好像總是這樣,無謂的,佯裝的深情。

謝妧垂下眼瞼,拉過門,“將軍既是出征,就早些前去吧。今日往後,我會搬離景府,你贈予我的那顆夜明珠我也會留在這裏,你是日後贈與新婦也好,還是其他人也好,你我既然和離,那我自然無功不受祿。”

她毫不拖泥帶水地闔上門,將最後一絲風雪關在門外,也好似絕情一般地斬斷了兩人之間所有的牽扯。

景佑陵手上拿著那封和離書,站在原地默了片刻,然後轉身,而就在他走出去一丈有餘的時候,雪地之中由門縫之中滲開的光亮又霍然拉長,門吱呀一聲重又打開。

謝妧站在原地,景佑陵頓步,側身看著她。

光亮照在謝妧的眼瞳之中,亮得好像是暮夏時節看到的繁星。

——“還未預祝將軍此後,戰無不勝,攻無不克。”

景佑陵站在雪中,捏著信箋的手指發緊,聲音被朔風雪吹散:“……多謝殿下。”

風雪澆灌在他們兩人中間,景佑陵剛準備擡步的時候,卻看到一只生得極為像煤球的狗極快地奔過來,耳雪這個天氣原本蜷縮在房中睡覺,卻不知道為何在這個時候醒了過來。

它跑得極快,因為是在雪中,所以能將它看得極為分明。

它跑起來的時候好像是有一道又一道的殘影,然後就到了景佑陵的身邊,咬著他大氅的邊角,口中還不住地發出嗚咽的聲響。

謝妧和景佑陵具是沈默不語,所以耳雪略顯急躁的嗚咽聲極為明顯,它轉頭看了看站在屋中的謝妧,又看了看站在雪中的景佑陵,著急地咬著景佑陵的衣角,把他往回拽了拽。

謝妧之前就知道耳雪極為喜歡景佑陵,將屋門闔上了些,連帶著外面雪地之中的光亮都縮減了,她看著在地上的耳雪道:“你若實在喜歡他,就同他一起去朔北吧,別回來了。”

耳雪嗚咽著喚了兩聲,景佑陵身上的大氅被耳雪咬得繃直,他仍然站在原地,而耳雪則是急得跺腳,又朝著景佑陵這裏叫喚了兩聲。

它或許也不懂人會有離合,不懂人世間會有的愛恨,或許也不知道今夜以後,它再也見不到面前的人,只是憑借本能的,想要填補謝妧和景佑陵之間的縫隙。

可是他們現在相隔的,遠遠不止是面前的風雪。

景佑陵俯下身,和耳雪對視了一下,他將大氅從耳雪的口中拽出來,然後難得地,輕輕地摸了摸它的頭。然後景佑陵拍了拍它的腦袋,將它轉到謝妧的方向,輕聲道:“去吧。”

世人有很多在雪中分別,有人或許會在他鄉重逢,有人或許是這輩子都永不相見。

他們相遇於多年前宮閨之中的午後,分別於弘歷十四年的第三場雪中。

耳雪蹲在雪地之中,松軟的雪地被它坐出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坑窪,它在原地轉了一圈,才朝著景佑陵離開的方向叫喚了一聲。

他的身影也逐漸湮滅在這場雪中,消散得沒有一絲一毫的痕跡。

而城門外,朔方衛將將休整完畢,整裝待發,烏使看著天色,推斷著景佑陵歸來的時間。

景佑陵之前以極快的速度將軍中事務處理完畢,然後策馬前往的地方,烏使都大概知曉,景佑陵從來都不會是被兒女情長所囿的人,但是他今日要去見的人是長公主殿下,就連烏使都有點兒沒底起來。

他呵了一口氣,就看到呼出的氣體瞬間成為白色的煙霧。

已經快到時間了。

烏使知道景佑陵和謝妧兩人之間生了嫌隙,就是那日從宮中出來以後,烏使知道多半和自己的那一番話有關,但是卻也實在不得其解。

問及景佑陵的時候,景佑陵卻也只說,與他所言無關。

烏使搓了一下手,然後就聽到有急掠而來的馬蹄聲。

朔方衛站在城門外,景佑陵將時間算得極準,剛剛巧是在朔方衛整理完畢以後前來。

烏使看到他前來才長籲了一口氣,將士們也紛紛站好,所有人都知曉此役不易,必是一場苦戰。

……

在最後準備出發的時候,景佑陵捏住韁繩,頓在原地,大氅之上沾滿了雪。

他立於雁門關前,大雪之下。

“雁門雪大。”烏使喚他,聲音穿透了風雪有點兒模糊不清,“……將軍,早些出發吧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猜猜柚柚手上的口子哪裏來的?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